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五十四章 坐觀不進

關燈
李汲深恨蕃人。

他心說你們不好好地跟高原上呆著,往下沖個啥勁兒啊?從來只有北虜威脅中國,啥時候輪得到西南的藏人了?尤其安史之亂前,唐家本已逼得吐蕃失地亡魂,被迫求和,誰料東方一時大亂,竟被吐蕃逮著機會,趁虛而入……

不過中國自亂,必遭外侮,本也是情理中事,慣見之事,問題每為中國之患的草原行國,這回反倒老老實實的——當然指的是回鶻——兩相對比,便更覺蕃人之可恨,可殺!

基於得自於後世的某些理念,李汲並不樂意搞種族屠殺,即便陣上生擒蕃卒,也往往囚之而不殺之。但對於那些罪魁禍首的吐蕃將領、貴酋,他向來毫無憐憫之意,來一個殺一個,來兩個殺一雙,總須屠戮盡了,方可暫免後患。

然而今日初次生俘蕃中大將,李汲卻不但不殺,反倒笑顏相對,親解綁縛。因為他考慮到這仗還沒打完呢,我必須深入了解蕃中內情和蕃軍動向,才有利於接下去的戰事,而這些情報從普通小兵嘴裏是打聽不清楚的,唯有寄望於眼前這個蕃將——莽熱沒籠乞悉蓖——了。

李汲雖然性格剛硬,這點點柔軟性終究還是不缺的。

當下好言撫慰莽熱,向他打聽蕃軍內情。莽熱既已投降,心氣已廢,也不隱瞞,基本上李汲問什麽,他便答什麽,只是最後反問李汲道:“請教,今日貴軍能使騎矛噴火,究竟是法術啊,還是器物啊?”

李汲笑笑:“子不語怪力亂神——是器物,名為‘梨花槍’。”

“與昔日在弱水岸邊,擊傷綺力蔔藏的,可是同一物麽?”

“大小不同,本為一物,不過具體是什麽原理,不便告知,”說到這裏,李汲突然間想起來,就問:“綺力蔔藏今如何了?”

莽熱長嘆一聲:“重創歸養,也不知還能活得幾載……”

李汲心說明白了,估計你是被我的新鮮玩意兒嚇著了,故此只得歸降,不敢再奓毛。

莽熱既降,唐軍遂於第三日順利開進了酒泉城,隨即押著莽熱前往洞庭山麓,說降了駐守的蕃軍。李汲立馬中道,覘望山勢,不禁頷首,轉頭對莽熱說:“你挑選的這個地方很好,倘若壁壘得成,內駐千軍而可當萬騎——不過此壘用來防西,比防東更為有效。”

頓了一頓,又問:“此處是什麽所在?”

旁有向導回覆道:“唐名喚作嘉峪。”

隨即李汲折返酒泉,召集諸將商議下一步的行動計劃。高崇文道:“兵貴神速,我軍既已摧破蕃賊,奪得此城,乃可疾向西行,直薄金山、獨登山。據莽熱所說,尚悉摩方於兩山建壘,料尚未完,而若我軍行遲滯,使其壘完,攻之便不易了。

“末將請為先行,五日之內,為太尉奪取玉門軍故壘。太尉乃可分兵監視瓜州之敵,揮師直取合河戍、玉門關,出星星峽,與北庭軍、沙陀部相呼應也。”

韋臯卻提出反對意見,他說:“據莽熱所言,吐蕃大論尚結息方率軍往攻北庭,去之不遠,則若我軍急進,彼必反身殺回,會合瓜州之敵,南北鉗制於我,我焉能安出玉門啊?且便其不回軍,我自玉門關向伊吾,六百餘裏,軍行須十數日,則若制瓜州之敵不住,使其斷我後路,前又有蕃賊主力,無異於自陷死地也。”

他建議李汲:“不如暫且按兵不動,休歇士卒,且最好封鎖莽熱敗降的消息,使尚結息安然北去。待其去遠,太尉再率我等破兩山與玉門軍故壘,涉渡冥水,直取晉昌。據莽熱說,尚悉摩將良馬、利兵,多半予他,所部本不足萬,亦分一半在冥水以東,則晉昌近乎空城,易下也。若克晉昌,可斷尚結息的後路。”

眾將盡皆頷首,認為此乃持重之論。唯有老荊皺著眉頭,插話道:“莽熱說,那馬重英發奇兵去襲張三城,斷安西、北庭之間的聯絡,尚結息又親將重兵去攻北庭,今秋是志在必得。則若我軍緩進,放他過去,而北庭因此不守,又如何措置啊?終究沙陀那些胡兒是信不過的,且簡從事歸來言其所見,北庭怕也是強弩之末了……”

韋臯皺眉問道:“則荊將軍的意思是……”

老荊也有些猶豫:“不如前行破敵,於瓜州境內,迎戰蕃賊主力……雖據莽熱所說,尚結息所部五萬餘,但我挾戰勝之勢,未必不是他的對手……若能於瓜州摧破蕃賊主力,安西、北庭,俱可得安。再往後,便徐徐進兵也無妨了……”

韋臯雙手一攤:“如此,必經一場惡戰,君可能保必勝否?”

老荊咧咧嘴,似乎有所不甘,卻又無從反駁,只得默然不應。

李汲將目光移向南霽雲:“南兄以為如何?”

南霽雲想了一想,回覆道:“我從前隨張公守睢陽,百戰卻敵,而援軍遲遲不至,若非太尉劫持許叔冀,迫其來救,而今屍骨已久朽矣。後在魏博,與太尉分道攻冀州,太尉苦戰於衡水,昭義軍卻安步緩進,河東鎮半途而廢,武順軍陣前自潰……由此覺得,旁人都信不過,唯我自家健兒,才是戰勝的保障。

“行前我亦向簡從事問及庭州情狀,雲守軍糧秣不足、器械不完,且上下皆有疲困之色,而今尚結息親將五萬之眾往攻,又使馬重英斷張三城,則實難預料能守幾日。倘若我軍遲進,雖克晉昌,卻被蕃賊先奪了北庭……這個,恐於太尉往收西域,不大有利吧?”

一直在軍事會議上不怎麽說話的嚴莊偏過頭去觀察李汲的神情,見他緊鎖雙眉,註目輿圖,心下會意,於是站起身來:“諸君且聽我一言。”

因為有附逆的前科,河西諸將吏多數不肯親近嚴莊,只是看在李汲面上,才對他敬而遠之罷了。嚴莊也知道自己不受人待見,因而平常會商,尤其是軍事會議,基本上都不開口,便有所陳述,也會事後再私下去密稟李汲。所以他主動發表意見,這還是破天荒頭一遭啊,堂上就此靜謐,眾皆側目而視。

只聽嚴莊不慌不忙地說道:“仆昔在長安任司農卿,於舊日典冊,多所閱覽,還記得天寶時核算戶口,涼州兩萬三千戶,甘州六千三百戶,肅州兩千兩百戶,瓜州四百戶,沙州四千三百戶,伊州兩千五百戶,西州兩萬戶,庭州兩千三百戶——則瓜州之貧瘠可知也。

“而今我軍自涼州來,經甘州而至肅州,君等當能明晰三州情勢。南有祁連山,不易逾越,祁連以北,直至大道外一二十裏,雖然不比中原腹地,亦多流水、清泉,可以耕作;再往北雖然荒涼,也還有些綠洲、草場,便於畜牧。然自嘉峪向西,水草稀缺,農人漸少,牧人也不常往來。

“是故瓜州編戶僅僅四百,據傳唯晉昌周邊五十裏內可以種粟,其東雖有冥水,其北雖有大澤,卻常斷流、幹涸,勉強可以畜牧,而不得稼穡之利。瓜州之貧瘠可知……”

陳利貞有些不耐煩了:“嚴君究竟想要說些什麽?”

嚴莊擺擺手,示意對方稍安勿躁,隨即略微加快了一些語速:“伊州則不同,戶口雖然只有兩千五百,但指的是我唐編戶,土著胡人亦能墾殖,其伊吾周邊,多流水、溝渠,田土上佳。”轉過頭去朝簡道微微一笑:“簡從事是親身去過的,我之所言無誤吧?”

簡道頷首道:“先生所言,句句是實。”

嚴莊趁機問道:“則君曾雲北庭下令,遷伊州百姓前往庭州,請教,可是盡數遷走了呢,還是僅僅遷走唐人啊?”

簡道答道:“土著多不願背離故土,李北庭亦恐迫遷激變,故而僅僅遷走唐人罷了。”

嚴莊點點頭,隨即轉向眾人,繼續說道:“土著不肯從遷,則無能堅壁清野,蕃來必降,由此尚結息雖五萬大軍,可以搜集野谷,不畏糧道為我所斷。若彼急攻庭州,怕是李北庭難以抵禦——且又不能寄望安西之援——庭州既下,西州亦必落於賊手。天寶時西州編戶已有兩萬,其富庶頗可觀也。”

就此終於引入正題,一口氣說道:“則如韋將軍所言,我便順利克陷瓜州,也得不到多少物資供給,肅州初覆,且亦貧,則大軍糧秣,還須從涼、甘轉運而來,道路漫長,損耗極巨。尚結息卻可坐擁北庭三州之地,且窘急之下,必不憚涸澤而漁,掃盡城野糧谷,以與我軍久持——然我軍能耐久持否?”

陳利貞囁嚅道:“北庭未必便如此的不堪一擊吧……”

嚴莊笑笑:“南將軍也說了,不可寄望於旁人,唯有依靠自家兒郎。”

眾將吏聽了他的分析,多數蹙眉無語,就連韋臯也暫時不再堅持自己的主張了。

原本發兵之時,因為對於吐蕃方面的動向並不清楚,打的是見招拆招的主意,先自固而使不陷喪敗之地,然後再考慮該怎麽破敵。當時判斷,蕃軍主力可能會集結起來,節節抵抗,或者一部固守肅、瓜等州,大軍北上去攻庭州——跟實際情況差不太多,只是沒猜到馬重英會去奇襲張三城守捉而已。

然而沒想到蕃軍竟然主動放棄了福祿、酒泉兩城,將主力收縮於嘉峪以西,並且莽熱率精騎來襲,竟被一戰而敗。瓜州就此敞開了大門,而尚結息率領五萬蕃軍往攻北庭,才去不遠……

敵情不明之時,全賴臨機應變,暫時可以不必想得太遠嘍;而今洞徹敵軍動向,眾人反倒猶豫起來——實話說,只要謹慎從事,不落圈套,打輸的可能性是不大的,但要怎麽才能趁機攫取更大的利益呢?卻必須反覆籌謀啊,難以遽下斷語。

若如老荊所說,那必有一場主力決戰,說不定唐軍將鎩羽而歸,本年的進展也就到肅州為止了;若如韋臯所言,相對穩妥一些,卻恐北庭軍不經戰,被蕃賊一鼓而克,則尚結息坐擁三州錢糧,不但唐軍今年對他莫可奈何,且日後再謀進取,怕是難度更將成倍地增大。

最好的情況,就是河西唐軍緩緩而進,順利收覆瓜州,斷了蕃賊的後路,而北庭軍也能守住庭州,使得尚結息五萬主力只憑伊州一地資養,不必往攻便將自潰——那就完全要撞大運了。

眾人反覆思索,最終都將目光聚集在李汲面上。

李汲雙手按著輿圖,緩緩擡起頭來,先環視麾下眾人,最終定在了嚴莊身上:“嚴先生適才說,天寶時計算戶口,北庭三州,總計有多少編人?”

“庭州兩千三百戶、伊州兩千五百戶、西州兩萬戶,”嚴莊掐指暗算,繼而回答道:“總計八九萬唐人。”

李汲再問簡道:“北庭還有多少兵馬?”

“三州合計不足萬軍,戰馬不過千匹。”

李汲又將目光移回地圖上,仿佛自言自語似的,緩緩說道:“不足萬軍,必難當蕃賊五萬之眾,但不知能守幾日……且即便固守各城,十萬唐人,不可能盡數入城,其散居四野者,必為蕃賊所害。倘若北庭不守,是使十萬同胞淪落於賊手,蕃賊必大屠戮,不知最終能夠留下幾個活人……”

其實比起安史叛軍來,吐蕃侵唐後殺戮並不太慘,這是因為絕大多數唐人都會被擄去高原,給各部貴人為奴。當然了,叛軍經過,殺人可能一成,蕃軍經過,殺戮最多半成,但擄走的三四成——其他必定跑散和藏匿起來了——之中,為奴後還能茍活幾年,那便不好說了……

李汲的話,多半將吏並不太當一回事,反正近年來殺戮、劫掠見得多了,同胞又如何?只要不在自己眼眉前被殺、被擄,完全可以只當一個紙面數字嘛,天下偌大,唐人恁多,哪裏都能救得下來?他們所顧慮的,只是一旦被蕃軍占據了北庭,甚至還有可能趁勝而下安西,那西域可就全丟啦,再想規覆,千難萬難,絲路之貫通,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去了。

絲路不通,且不說借了商賈的債沒法還,將來必定再無樂輸者也,那河西鎮還能支撐多久啊?至於朝廷在錢糧方面的支持,則完全不必要考慮——多半沒有,便有也不會多。

只有南霽雲一拍大腿,高聲叫道:“我便覺得有些事骨鯁在喉,卻又思慮不清,太尉一言,頓開茅塞!我軍既有戰力,又豈能將蕃賊輕松放過,由得彼等去攻友軍,去殺唐人?昔在睢陽時,便常恨友軍坐觀不進,難道而今倒要仿效許叔冀、賀蘭進明輩的惡行不成麽?!”隨即朝上一叉手:“懇請太尉速下定斷,急進去攻蕃賊主力!”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